第210章 弱肉强食,优胜劣汰(1/2)
面对何心隐的这番说辞,朱翊钧一时没有接话,优哉地呷了一口茶。
在野党的主张,天然就应当与朝廷现行路数有所不同,否则就不会叫在野党了。
就像王世贞的文盟,虽以文章结社,在政治上同样一再主张复古,用诗词歌赋表达对现行体制以及社会风气的不满,强烈地反应了部分士人群体对三皇之制,汉唐之盛的渴求。
以及顾宪成在钱德洪丶薛应旂等几位大儒离世前的推波助澜下,提前结成的东林社,表面只谈论玄论经,完善道学,但在其所夹带的私货里,仍旧避免不了提出主张,其人已经不止一次在报纸上刊载「蠲逋租丶撤中使」的诉求,广泛呼应了天下大姓与有产县民的利益。
其馀还有包括代表北方商人利益的晋商商会,代表吴江新兴手工业群体利益的丰干社丶白榆社,不一而足。
天下演变至今,士丶工丶商的参政欲望与日俱增,代表各自诉求的各种社团陆续应运而生,形成了如今这般政治现状——随着生产力发展,周制经历了数千年的扬弃,以另一幅面孔卷土重来。
而作为天下结社的龙头之一,提出朋友交通,天下人各自组建属于自己的「会」的何心隐,则是企图肩负起天下无产赤民,响应了穷苦黔首们的诉求。
也就是他在《仁义》中摈弃「亲亲尊尊」后所提出的「博爱」,以及在《论中》中所言三纲五常互为师友的「平等」。
如此当然是天大的进步。
这也是朱翊钧毫不吝啬地对何心隐的良知本体大加赞赏的原因所在。
但在实践上……
朱翊钧想到这里,不由摇了摇头。
在片刻的冷场后,他终于将目光落到何心隐身上,模棱其词:「梁汝元,朕若果真心怀苍生,你待如何?朕若是恰如你所言,仍是帝王将相那一套,由衷蔑视黔首,你又待如何?」
何心隐见皇帝没有正面回答,只一声叹息,再度恳求道:「陛下,草民不想如何,也不能如何。」
「草民如今六十有三,日薄西山,临了心中放不下,想求个答案罢了。」
朱翊钧仍旧不置可否:「朕读过你的学说。」
何心隐见皇帝不答话,一颗心本就渐渐往下沉,此刻闻得皇帝自承读过他的学说,心中更是一冷。
他默默低下头:「一代宗师当面,草民贻笑大方了。」
经学读到一定地步,心思已经很难再为外人左右。
皇帝若是没读过他的经倒也罢了,他尚且能与皇帝兜售一二。
但皇帝既然已经读过,那他就失去了传道的馀地。
何心隐也就只能坐等皇帝表明心意,除此之外,无能为力。
朱翊钧伸手示意何心隐落座:「朕是从《原学原讲》开始看的,关于人,你论述得很好。」
何心隐再度坐回皇帝对面,凝神倾听。
朱翊钧将茶壶转了面,让何心隐自便,口中接着说道:「你说,人分先天与后天,在先天上,形貌丶视听丶欲求上,与禽兽无异。」
何心隐在坊间评价可谓是两个极端。
支持者称之为「侠之大者」,反对者称之为「人伦大盗」,从其人的学说上,就可见一斑。
何心隐也没什麽避讳的地方,坦然承认:「裸裸其形丶呀呀其声丶类于形类丶类于声类。」
朱翊钧点了点头,继续说道:「在后天上,你着《原人》,称人即是仁,心寄于天下,身藏于家,要在大家丶小家的罗网中凝聚一颗人心,才可称之为人。」
「或者说,人是道德的人,人是社会的人,人有别于禽兽的本质,便是一切伦常关系的总和。」
何心隐坐如木雕。
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年轻的面孔,心中不可遏制升起一丝惊叹。
皇帝的言语夹缝中,透出的宗师气度几乎如大日一般耀眼。
也亏得坊间还有不学无术的废物,以为皇帝身后当真有人替其捉刀,真该当面看看皇帝。
朱翊钧一口气不断:「在身藏于家的基础上,你又推而广之,提出小家不过是基于血缘关系的小天下。」
「为了立德成人,理应推而广之,于大家丶大天下中践行己道,也就是集结所谓的『会』。」
「士农工商,皆应成立其『会』,朝廷,也不过是『会』的一种。」
「这段论述,虽离经叛道,细品又觉极好,朕常看常新,实在爱不释手。」
与李贽一样,何心隐同样是有成圣潜质的。
在嘉靖年间有所收敛,在宗族内搞什麽聚义堂,到了隆庆年间就开始搞兄弟会,在万历年间,已经公然宣称要成立共助会了——也难怪历史上死在大牢里。
何心隐看不出皇帝心思,但对离经叛道一词极为敏感,神情有所不悦。
他正色迎向皇帝的目光,出言更正道:「草民并未离经,更未叛道,所着概是孟子正统的经,儒门自古的道。」
「所谓『会』,亦不过是以圣人之言推陈出新,绝没有半点干犯朝廷威福的想法。」
这事实在敏感。
何心隐人可以死,但万万不能在此处落下话柄,否则一生的功果,恐怕就要沦为禁书了。
朱翊钧笑了笑:「托古改制这等事……梁柱乾在朕面前,就不要避讳了。」
「青史由天下人所铸就,但并非随心所欲地铸就,更非随心所欲选定条件而铸就,不过是其所经历的丶已定的丶既往的条件下铸就。」
「当创造新事物时,人们总归是惊慌失措。」
「为免群然失措,便只好请出亡灵,借用圣人们如雷的名讳,穿上身受天下人顶礼膜拜的衣服,以便演绎新的历史。」
他看着何心隐,笑意不减:「梁柱乾不与朕掏心窝子,朕又如何回答你的问题?」
这话一出,便是良久的沉默。
何心隐死死按在大腿上,好让自己能够从容端坐。
这一刻,他多少能够理解,为什麽朝野内外都流传着皇帝「智足以拒谏」这句评价了。
其中也不知饱含了多少朝臣的怨念。
何心隐这一刻,当真是感同身受。
在皇帝这位宗师面前,什麽场面话,什麽矫饰,通通都是自取其辱。
当真是宛如被扒光衣服一般!
殿内一时无言。
不知多时过去。
何心隐终于结束了一次长久深思熟虑,他深吸一口气,肃容回应道:「陛下火眼金睛,草民确是离经叛道。」
「朝廷官吏贪污腐朽,残害生民,天下百姓哀鸿遍野,苦极无告,末世之景,几救无可救。」
「千年以降,莫不如此。」
「世家丶门阀丶豪门丶大族丶官绅,你方唱罢我登场,治国理政之馀吃得脑满肠肥,唯独赤民沦为鱼肉,日日哀嚎,从未见翻身之日。」
「举荐圉于世家而不下寒门,科举网罗百姓独不容赤民脱产,而今草民开创的『会』,能给天下所有有心治国理政之人以契机,这难道不是顺应悠悠青史之进步?」
何心隐理直气壮托盘而出。
结社怎麽了?就是要结社!党朋怎麽了?就是要党朋!集会怎麽了?就是要集会!
千年以来,参政议政之权都如水一般,自上而下流淌,凭什麽不能在科举的基础上更进一步,容赤民也参与之?
朱翊钧轻轻嗯了一声,将话说了回来:「所以你才想见朕,是想问问朕,如何看待你自诩担在肩上的亿万赤民之诉求。」
何心隐闻言,默默点了点头:「陛下哲思超迈历代,又甘愿自缚内廷手脚,定然与众不同。」
朱翊钧摇头失笑。
何心隐不明所以。
半晌后,皇帝终于笑够了。
他看着何心隐,失望道:「梁柱乾,这就是你必然一事无成的原因。」
何心隐眉头紧皱,不明所以:「陛下……」
朱翊钧抬手打断了他,认真道:「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皇帝都是民贼独夫。」
「既然你都说朝廷救无可救,数千年的旧制已至末世。」
「既然朕是旧制的皇帝,朕是朝廷的皇帝,既然哀嚎百姓身上的膏腴,泰半都用在了朕的身上,梁柱乾……」
「你缘何能信起皇帝来?」
何心隐闻言一怔,旋即措手不及。
他张嘴欲言,又缓缓闭上。
半晌过去,何心隐只能沉默。
朱翊钧身子前倾,逼视着何心隐:「嫌恶旧制,却不成体系;空有经论,却无有纲领;大谈赤民,却沉溺士林。」
「你自诩进步,却将期望寄托在朕这个旧制象徵的身上。」
「梁柱乾,你与那些儒生没甚区别,空谈性理,外强中乾!」
他与何心隐四目相对,只一个拳头的距离,压迫感十足。
而面对皇帝的步步紧逼,何心隐心中翻江倒海,恼怒交加。
数度筹措言语,却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败下阵来。
皇帝说得对,他不信任皇帝,就不应该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。
就如他此前所言,唐玄宗如何,今世宗如何,怎麽能把希望寄托在皇帝的一念至善上?
但是,他能怎麽办呢!?
自己难道不想凭藉自己的能为丶学说,亲自实现他心中景愿,建起自己的世界麽?
他没有惊世的才能。
也没有无穷的财力。
更没有多馀的寿元了。
六十有三,他除了寄希望于皇帝能革了自己的命,还能做什麽呢?
无穷地无力感,袭上心头,他根本无暇分辨皇帝是在折辱自己,还是在愤怒呵斥。
只觉半生奔波,种种场景,在面前走马观花。
结社集会,驱逐严嵩,周游讲学,广邀同道……竟是无根浮萍,自娱自乐耶?
实在无意狡辩,何心隐近乎呻吟一般自言自语:「酸腐无能之辈,又能如之奈何。」
一句话出口,鼻子一酸。
几乎就要按捺不住神态,当场失态。
便在这时,只听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。
「那你就尝试推翻我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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