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8章 信条(6000字)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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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「是因为今年有国家典藏名录吗?」

    石同河一愣,扔了钢笔,说:「不管有没有,今年你都很有可能拿不到奖。你今年不参加,对大家都好,我话说清楚了没有?」

    如果这是一个交易,这会是个条件很优厚的交易。当然,石同河肯定不会承认这是交易。

    石同河尽量让语气显得耐心:「王子虚,我刚才跟你讲我年轻时的事,你知道为什麽吗?」

    「不知道。」

    「我觉得你有几分像我。」石同河说,「草根,执拗,除了文学,一无所有。」

    王子虚沉默。

    「文学这条路上,吃了很多苦头吧?」石同河突然问。

    「嗯。」

    「那都不算什麽。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,我从小就听这话,听得耳朵起茧子。中国人,就该吃苦,吃够了苦头,就苦尽甘来了。」

    「石漱秋似乎并没有吃多少苦。」王子虚幽幽道。

    石同河并没有表现出被戳破的急眼,只是淡淡地说:「你也会老的。」

    石同河又说:「你以为自己能写,可以埋着头只写,其他什麽都不管。但是你会老的。

    「你的激素水平会消退,新陈代谢会降低,欲望会消磨,兴趣会转移,你会变。你不会永远都适合写作。

    「但是你还是个除了写作什麽都不会的废人。那时候你怎麽办?」

    茶盖被放到茶杯上,严丝合缝,发出清脆声响。

    石同河坐在椅子上,想说的话终于都说出口,表情轻松下来。

    人会老,会死。所以人老后,就把一部分寄托在子嗣身上,不是活自己,而是活后代了。

    这一点是没有子嗣的人很难理解的。但石同河知道王子虚能懂。如果他不懂,他写不出中国版的《百年孤独》。就算能写出来,也写不好。

    中国的事情,就是这样。几千年的玄奥,三言两语说不清,但人人都能看穿。千秋万古帝王事,也不过如此而已。

    王子虚低头思考,良久,他才在石同河期待的目光中抬起头。

    「那,我想请您答应我一件事。」

    「什麽事?我不喜欢得寸进尺的人。」石同河皱眉。

    「没别的要求,我只想您给我道个歉。」王子虚说。

    「为什麽?」石同河表情十分错愕。

    「因为《古城》那事儿。」王子虚尽量让语气显得谦虚,「我想您道个歉。」

    石同河忍不住加大音量,摊开手:「我表现得还不够有诚意吗?是我还不够容忍?你们两个小年轻,想来见我,就让你们见了,你出去问问,我这个门只给谁打开?是我不够有涵养?」

    「有,有,很有。但是,我还是想让您道个歉。」

    尽管王子虚说话的内容听起来十分嚣张,但他姿态够谦卑的。双手紧紧捏着,语气也小心,活像个滚刀肉,跟杨志说想验验你的刀。

    石同河一脸铁青,又问了一遍:「为什麽?」

    「因为,首先我们应该善良,其次我们应该诚实。」王子虚说,「我愿意相信您是善良而诚实的,如果您给我道个歉,我就更相信了。我希望我做的每一件事,都是出于最真诚的动机,这样会给未来留下美好回忆。」

    因为,一个好的回忆留在我们心里,也许在某个瞬间,它能成为拯救我们的手段。

    也许我们无可避免会变成坏人,但只要我们还有自我,这段回忆就会出来,阻止我们做出最坏的事。

    如果一个人能把这样美好丶神圣的回忆带到生活里去,他就会一辈子得救。

    「请您给我道个歉。」王子虚挤出一个微笑,「如果要问为什麽,这算是我的人生信条。」

    「滚。」石同河说。

    王子虚转身走了。

    出门前,石同河又叫住了他。但不是为了道歉。

    「你记着,你出了这扇门,就不是这个待遇了,」石同河表情十分可怕,「我说的都是实话。今年你真拿不了奖。」

    王子虚转身出门了。关上门前,他听到石同河最后的话:

    「你会后悔的。」

    他出门,找到陈青萝,在保姆过来下达送客令前,带着她离开了。

    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灌木转弯处,石漱秋三步并两步,上了楼,敲响了书房门。

    得到允许后,他推门进去,看到石同河瘫坐在椅子上,看上去疲惫中有几分无奈,无奈中还有几分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就好像是刚从泼皮牛二那里脱身一般。

    「妈的,怎麽碰上这麽个新鲜人物。」

    石漱秋选择性无视了父亲的骂骂咧咧,低声问:「爸,你不会真要推荐他当全国文协会员吧?」

    石同河没说话,房间里回荡着沉默,好半天,他才点头:「嗯。本来是这麽打算的。」

    石漱秋一急:「为什麽呀?干嘛要理这个人。真的,你说的我都听了,我不去招惹他,但现在是他来招惹我家啊。你干嘛对他那麽的……那麽的……绥靖?」

    石漱秋想了半天,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词,绥靖。十分贴切。

    石同河不需要对那个人如此让利。石同河是何等身份,他这样做,在别人眼里,不就像是怕了那个王子虚?这,这成何体统?

    「你懂个屁。」石同河终于忍不住,爆了粗口,不耐烦地把钢笔灌满墨水。

    「我不信,就靠字数多,就一定能拿下奖来?」石漱秋赌气,「评委丶赛事方,都跟我关系那麽好,凭什麽还要怕他啊?」

    石同河一边不住地摇头,一边低头兀自在稿纸上奋笔疾书。

    石漱秋看到他爸的动作,一急,道:「您别写了!」

    「滚。」石同河说。

    说完,他觉得意气通畅许多。他年轻时的作品,本来就以俗口闻名,各式各样的骂人话都有,许久不说了有些生疏,今天倒找回几分年轻时的感觉。

    石漱秋却有些委屈了。他很少被凶,尤其从未听过「滚」字。

    石同河摇着头,说:「你不知道,《石中火》是一个怎样的作品。你没看过。你看过也看不懂。你看不懂。」

    他叹着气,对这个老来得子既忧心又怜爱,嘴里说道:

    「甚至连那些大主编丶名流们可能都不知道。只有我知道。只有我知道,《石中火》写得有多好。」

    他手下的稿子上,一篇压着一篇。

    旁边印刷成册的稿子上,写着《昨日星》,是石漱秋的作品。

    他压在胳膊下的作品,标题依稀可见,一篇是「今时月」,一篇是「来年花」,都只开了个头,还没写完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王子虚和陈青萝又站在了云池山庄的小型灌木迷宫内。

    区别是太阳西斜,光线更暗了,空气更凉了。

    两人并排走出去一段距离,陈青萝才开口问:

    「他想怎样?」

    「他让我不要参加翡仕文学奖。」

    「那肯定开了条件。」

    「很好的条件。」

    「你接受了吗?」

    「我也提了条件,他拒绝了。」

    「你提了什麽条件?」

    王子虚突然有点想笑,停下了脚步,说:「我让他给我道歉。」

    陈青萝也停下脚步,眨了眨明亮的眼睛,看他的侧脸:「他不愿意道歉。」

    「他不愿意。」

    说完,两人恢复步伐,再次朝外走去。

    陈青萝说:「文人最是傲气。越是名声显赫的文人,越是骄傲。」

    王子虚摇头:「是啊。可是没办法,我也有点骄傲在身上。」

    说完,他转头看她:「这里的笑点是,我虽然一文不名,跟石同河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,居然还敢在他面前说骄傲。」

    陈青萝说:「你并非一文不名。」

    「其实我当时有点怕的。」

    「不要怕。」

    「最后他说我会后悔。也许我将来真会后悔。」

    「不要悔。」

    「也许我的拒绝是错的,但是也许是对的。」

    「也许你完全没问题。」

    「也许我会老,但也许我不会变。也许我能一直一直写下去,能够越写越棒。」

    「也许你至少不会比石同河差。」

    「也许我能拿诺贝尔文学奖。」

    说完,王子虚看了眼天,在灌木当中,天空显得狭窄。

    「我突然有点紧张。」

    「别紧张。」

    「我来之前的紧张,是因为要见大人物;我现在的紧张,是因为将来要对抗大人物。」

    「嗯。有意思。」

    「也许不止是对抗大人物,说不定还要对抗一些系统性的问题,一些上千年都没解决的系统性问题。」

    「这是作家该做的事。」

    「我还是有点紧张。」

    此时,手上传来一个冰冰凉凉的触感,柔弱无骨。这触感相当不真实,王子虚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。

    「不要紧张。」陈青萝的声音传来,「我和你一起。」

    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,从这东海的一隅一路走出去。

    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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